2011年6月4日 星期六

親像少年時,欲出去七桃


很抱歉,我闖了回外婆家前要經過的最後一個紅綠燈。


說起來好像有些人會介意「外婆」這個稱謂,說什麼「外」就區分出了親疏。
不過我一向都跟外婆很親,「感覺」就跟那首〈外婆的澎湖灣〉唱得一樣。強調是「感覺」,因為外婆其實並不特別和藹可親,對她不喜歡的人非常不假顏色,罵人總是很大聲。應該說她很真啦,不會因為自己是長輩,硬要假裝對晚輩一視同仁。

所以加上考量外婆的性格,我就在這裡稱她為阿罵好了

我呢我自認為是阿罵認可的晚輩之一,小時候就常常跟阿罵混在一起。她早上會來我家,帶我走過長長的「牛屎路」回樹林阿罵家,然後晚上爸媽再來帶我回家。開始上學後可能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整年只回阿罵家個幾次,直到師院畢業回母校實習,不再需要天天往臺北市跑了,四點下課之後我就回阿罵家,每次都要很有朝氣地大聲跟阿罵打招呼。

常常我寫毛筆,阿罵在旁邊監督。雖然阿罵不識字,不過會數我寫了幾張,偶爾稱讚我「寫得很正」。然後我陪阿罵看電視,可能是Discovery,可能是鳥來伯或戲說臺灣,我的工作是用破臺語解釋企鵝在游泳獅子在打獵李透抽失業了道士來捉鬼了給阿罵聽。阿罵總是坐在同個位置,有時候我懶了就把頭枕在她的腿上打盹,廣告結束時阿罵會用力推我的頭叫醒我。

其實像這樣的好日子也過了好幾年。

後來我交了男朋友、換了工作,慢慢長大,變得更愛玩,回阿罵家的天數少到有時候一週只剩一兩天。阿罵偶爾會抱怨說我不回去,沒人解釋電視給她聽。

漸漸地阿罵身體愈來愈不好,又不小心跌了幾次,於是轉變為長久臥床的模式,電視解說也移駕到阿罵房裡。龜即曾說過,阿罵變得好像一個孤單的船長,只能看著船上的窗上演外面的花花世界。慘的是她重聽,所以那個花花世界還是無聲的,只能靠我們這些不定時現身的不肖孫報幕。

這樣還算可以的日子也撐了好幾個月。

過年那附近病況加劇,嚴重的時候不省人事,或是醒著但整個神智不清,認不得人,每個進門的人都挨罵,近身的人要小心她的老拳。阿罵她分不清楚身旁的人究竟是不是鬼,怕得很,但又勇敢得足以痛打這些可能是鬼的人。我有次撐著她坐起,發現阿罵又在猜疑房間裡有鬼,我指指鏡子要她看,問她有沒有看到我們兩個的身影。她說有。我跟她說,那就對啦,鬼照鏡可沒影呢。感謝戲說臺灣,她那時似乎信了。

更要感謝老天,春天到來以後阿罵有天突然醒了,不記得她早就不再走路,但是除此之外神智清明,會吵著肚餓,然後大讚吃下肚的幾乎所有東西。感覺好像回到從前,我有朝氣地大聲打招呼,阿罵寬容地對我笑,叫我先去吃飯。飯後若阿罵想,我們用輪椅推她出去散步。

這樣否極泰來的好日子其實才過了不到半個月。

昨天我還在開心終於把亂七八糟的辦公坐位整理妥當,大約五點半老娘來電,我電話中所以沒管她。不到五分鐘後換老杯來電,我接了,老杯說,「你的端午節出遊計畫要取消了,你阿罵走了。」我一路飆車,闖了回外婆家前要經過的最後一個紅綠燈。

我阿罵像平常睡著一樣側躺著,一隻手垂向床緣。老娘說阿罵今天過得很不錯,點了烤番薯和蚵仔麵線吃,但都沒真的吃下去;有去公園散步,我外甥丁丁也主動跟他阿揍玩了好一陣。後來應該是在午睡吧,嘆了好大一口氣,然後就沒再吸氣進去了。

雖然我們走的是佛教路線,大家一起念佛經給阿罵聽,幫助她快去西方極樂世界,不過我心裡不停想起的是在《父後七日》土公仔說的那句話:「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

阿罵,你快點去投胎,我們幫你念經,你一定會投胎到好人家。現在這個世界雖然不太好,不過至少短期間不太可能出現你小時候遇過的飢荒,你可以從小就吃你喜歡吃的東西,不用像以前,有能力吃了偏偏身體狀況不允許;也不用像你年輕時過得那麼困苦。

你的身軀會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出去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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